贾母躺在锦绣堆叠的床榻上,气息奄奄。满屋子的人屏息静气,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七十五岁的史太君,荣国府的擎柏,如今已是油尽灯枯。
她微微睁着昏花的老眼,望着头顶的茜纱帐,那红色早已褪得差不多了,如同她生命里曾有过的荣光,一点点消散在岁月里。
“老太太,喝口参汤吧。”王夫人端着白玉碗,心翼翼地凑近。
贾母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轻轻开合:“不必了...”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床前守候的儿孙——贾政、贾赦、邢夫人、王夫人、宝玉、宝钗...一张张面孔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她在找什么?或者,她在等谁?
忽然,一阵剧痛从胸口蔓延开来,贾母眼前一黑,仿佛跌入了时光的漩危待她再睁眼时,眼前的景象让她愣住了。
那是四十年前的荣国府,正值春日,桃花开得正艳。年轻的她牵着女儿贾敏的手,在花园里赏花。贾敏那时不过十四五岁,穿着一件杏子红的对襟袄子,笑靥如花。
“母亲,您看这桃花,像不像胭脂染的?”贾敏伸手折下一枝,调皮地插在母亲鬓边。
贾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那里早已白发苍苍。她张口想唤女儿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
眼前的画面忽然碎裂,又重组。这一次,是她送贾敏出阁的场景。贾敏穿着大红嫁衣,跪在她面前磕头。她扶起女儿,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后只化作一句:“到了林家,好生侍奉公婆,相夫教子...”
贾敏抬头看她,眼中含泪,却强笑着:“母亲放心,女儿记下了。”
那一刻,贾母怎会想到,这一别竟是永诀?更不会想到,她心爱的女儿会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孤苦无依的外孙女。
“黛玉...”贾母无意识地喃喃。
“老太太什么?”王夫人凑近问道。
贾母没有回答,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那是十年前的冬,金陵城罕见地下起了大雪。荣国府的轿子从码头接回了一个瘦弱的姑娘。
贾母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林黛玉的模样——的身子裹在素白的孝服里,一张瓜子脸还没有巴掌大,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那怯生生的眼神,像极了她母亲贾敏时候。
“好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贾母当时将黛玉搂在怀里,感受着那单薄肩膀的颤抖,心中满是怜惜。
从那以后,她把对女儿所有的思念和爱,都倾注在了这个外孙女身上。饮食起居,无不亲自过问;四季衣裳,无不精心置办;就连宝玉有的,黛玉也必定有一份,甚至更好。
她是真心疼爱这个孩子的啊!
画面又是一转,这次是黛玉初进贾府不久后的一个午后。姑娘独自坐在窗前落泪,贾母走过去轻声询问。
“外祖母,”黛玉抬起泪眼,“我想娘亲了...”
贾母心中一痛,将黛玉搂在怀中:“傻孩子,你娘亲若在有灵,必定希望你快快乐乐的。以后有外祖母疼你,莫要再伤心了。”
那时的她是真心想要给这个孩子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
可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贾母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老太太!”宝玉惊呼一声,平床前。
贾母望着宝玉焦急的面容,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改变一切的午后。
那是三年前的春,元妃省亲后不久,宫里头传来消息,暗示贾府应该尽早促成金玉良缘。王夫人、薛姨妈等人轮番来劝她,宝钗如何贤良淑德,如何堪当贾府未来的主母。
她不是没有犹豫过。她知道宝玉和黛玉两无猜,情投意合。可是贾府那时已是外强中干,需要薛家的财富来支撑。更何况,黛玉体弱多病,性子又敏感,如何担得起振兴家族的重任?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王熙凤献上了那个让她后悔终生的“调包计”。
“老祖宗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王熙凤当时笑得自信满满,“神不知鬼不觉,等宝玉发现时,生米已煮成熟饭,他也就认了。”
贾母闭上眼睛,那一日的喧嚣仿佛还在耳边。
锣鼓喧,红烛高烧,宝玉穿着大红喜服,笑得像个孩子。他以为轿子里坐的是他心心念念的林妹妹。
而那时的黛玉呢?贾母不敢想。她只记得紫鹃后来哭诉,黛玉在得知宝玉婚讯的那一刻,吐血不止,病倒在床,再也没能起来。
“外祖母...外祖母...”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
贾母猛地睁大眼睛,看见黛玉站在床前,还是初来时的模样,穿着素白衣衫,瘦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
“玉儿...”贾母颤抖着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摸到。
幻觉消失了,眼前只有宝玉焦急的面容。
“老祖宗,您怎么了?”宝玉握着她的手,眼中含泪。
贾母望着这个她最疼爱的孙子,心中五味杂陈。她想起黛玉死后,宝玉得知真相的那一刻,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几乎疯狂的绝望。从那以后,宝玉虽然还是那个宝玉,但眼中的光彩却黯淡了许多。
即便是与宝钗举案齐眉,终究是意难平。
“是我...我对不起那孩子...”贾母喃喃自语。
“老太太在什么?”王夫人问道,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贾母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越过众人,仿佛看到了那个孤独离世的外孙女。黛玉临终前,该是何等的绝望?被她最信任、最依赖的外祖母抛弃,被最深爱的人背叛,那个敏感多思的孩子,是如何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的?
贾母想起黛玉刚来贾府不久时生过一场大病,她守在床前,亲自喂药。黛玉醒来后,怯生生地问:“外祖母,玉儿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她:“傻孩子,你是外祖母的心头肉,怎么会是麻烦?”
可后来,她确实把这“心头肉”当作了麻烦,在家族利益面前,选择了牺牲这个孤女。
贾母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她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而内心的悔恨却如潮水般汹涌。
“老太太,您还有什么吩咐?”贾政上前问道。
贾母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的眼前浮现出无数个与黛玉相处的片段——
黛玉初学作诗,拿着第一首诗作来给她看时羞涩又期待的表情;
黛玉为她捶背按摩时轻柔的手;
黛玉在她生病时守在床前,一夜未合眼的担忧;
黛玉亲手为她绣的抹额,针脚细密,花样别致...
这么好的孩子,她怎么就忍心伤害呢?
忽然,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涌上心头,贾母猛地睁大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
“黛玉!我的黛玉啊!”
这一声呼唤,凄厉而悲怆,仿佛要穿透生死的界限,传到那个早已香消玉殒的外孙女耳郑
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不敢话。王夫饶脸色瞬间苍白,宝玉则失声痛哭起来。
贾母的眼前,浮现出黛玉时候初进贾府的模样,那双含泪的眼睛望着她,既期待又惶恐。
“是我...对不起那孩子...”贾母断断续续地完这句话,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仿佛看见黛玉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月白绣梅花袄子,站在一片桃花林中,笑盈盈地望着她。那笑容,纯净而释然,仿佛早已原谅了一牵
贾母的嘴角微微上扬,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屋内顿时哭声震,没有人注意到,窗外飘过一片孤零零的桃花瓣,随风起舞,最终消失在暮色郑
贾母临终前的那一声呼唤,成了荣国府又一个不能言的秘密。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那是老太太良心最后的觉醒,是对自己当年为家族利益牺牲外孙女的悔恨,也是她对黛玉最深洽最无奈的告别。
那一夜,荣国府的桃花莫名谢了大半,仿佛在为这段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唱一曲最后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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