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午后。
阳光透过赵丽那间画室的玻璃门，在打磨光洁的水泥地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松节油和新墨混杂的独特气味，这曾是让她最安心的味道，此刻却也染上了一丝躁动。
那份来自汇联集团的《设计长期服务合约》，被她用一方沉重的鸡血石镇纸，心翼翼地压在画案一角。合约上的每一个铅字，都是梁文浩对她才华的肯定，是一个通往全新世界的许诺。
赵丽有些激动，也有些茫然。
她拿起自己最顺手的那支狼毫笔，在指尖轻轻转动着。这支笔，曾随她画过江南的烟雨，画过北国的雪松，画过无数让她心动的山水花鸟。但她感觉，自己的画笔，第一次有了千斤重。
画廊的门被轻轻推开，挂在门上的铜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来人是梁文浩的助理，一个姓周的年轻人，穿着合体的西装，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行事风格和他老板一样，干练而周到。
“赵姐，下午好。梁总让我把这个送过来。”
周助理将一个厚实的牛皮纸文件袋放在画案上，态度恭敬。
“这是……”赵丽有些疑惑。
“这是梁总交给您的第一份正式的‘功课’。”周助理微笑着解释，“汇联集团最近全资收购了城中一家老字号酒楼，准备重新装修，打造成全羊城最高赌粤菜食府。梁总的意思是，这家食府的全套视觉概念设计，都交给您来负责。”
周助理打开文件袋，将里面的设计要求书取了出来。
赵丽接过那几页纸，只看了一眼，呼吸就停顿了一下。
要求里写得清清楚楚：这不只是一枚商标，一个Logo的设计。而是从食府的店面主视觉、大堂的巨幅装饰壁画、包厢里的屏风图案，一直到播的版式、碗筷碟盘的餐具花纹……一整套完整的艺术方案。
这是一个庞大到让她有些眩晕的工程。这已经超出了一个画手的范畴，更像是一个艺术总监需要完成的工作。
在设计要求书的首页，别着一张的便条，上面是梁文浩那笔锋锐利，力透纸背的字迹。
“全权交给你，我相信你的才华。”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繁琐的要求，只有这短短的一句话。
这份全然的信任，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赵丽的全身，让她既感动又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他把这么重要的项目，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完全交到了她的手上。
周助理完成任务，礼貌地告辞离去。
画廊里又恢复了安静。
赵丽坐在画案前，将一张硕大的宣纸铺开，细细地研着墨。墨香四溢，她却心乱如麻。她闭上眼睛，脑海中试图勾勒出那家高端食府应有的模样。是富丽堂皇，还是清雅脱俗？是传统复古，还是中西合璧？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翻滚，却又像一团乱麻，找不到一个清晰的线头。
她提起笔，悬在半空，饱蘸了墨汁的笔尖微微颤抖。那洁白的宣纸，此刻在她看来，竟如同一片浩瀚而空洞的雪原，让她无从落笔。
她真切地感到了才思枯竭的恐慌。
这不再是随心所欲的涂抹，这背后承载着梁文浩的信任，承载着一个庞大商业项目的成败。她害怕，怕自己会搞砸，怕自己辜负了那句“我相信你的才华”。
正当她一筹莫展，对着空白的画纸发起呆来的时候，画廊角落里那台黑色的转盘电话机，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铃铃”声。
在这个年代，私如话还是个稀罕物，会打来的，多半是熟人。
她走过去，拿起沉甸甸的话筒。
“喂，你好，哪位？”
“请问是赵丽同志吗？这里是邮政局，有您一封从红星市打来的长途电话，请稍等，我帮您接过去。”话筒里传来接线员公式化的声音，随即是一阵电流的“滋滋”声。
片刻之后，一个熟悉又带着几分焦急和兴奋的声音，穿过几千里的距离，清晰地传了过来。
“丽！是丽吗？我是嫂子啊！”
是李娟。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微微有些发抖，分贝也比平时高了许多。
“嫂子？是我。家里出什么事了？”赵丽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是好事！大的好事！”李娟在那头几乎是喊出来的，“丽！你的那款‘游鱼戏水’盘，成了！彻底成了！成了咱们厂的王牌了！”
赵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只听李娟在那头连珠炮似地道：“我听你的，带着样品和咱们最好的业务员，亲自跑了一趟清河县和丰城！那边的百货公司经理，眼睛都看直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灵巧，这么有味道的瓷器！当场就跟我们签了试销协议！第一批货拉过去，柜台前都挤满了人！”
李娟的声音里，充满了那种开疆拓土后，收获胜利果实的巨大喜悦。
“真的吗？太好了！”赵丽也由衷地感到高兴，家里的生意能打开局面，比她自己取得任何成就都让她开心。
“但是，”李娟的话锋一转，“他们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清河和丰城的百货公司经理都提出来，希望我们能给他们提供一款专供他们那个地区的独家花色。要新颖，要好看，最重要的是，要和咱们在红星市这边卖的‘游鱼戏水’错开。他们想用这个做噱头，搞独家销售！”
李娟的语气里充满了期待，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丽，这可是咱们‘东方雅集’走出红星市的第一仗，也是最关键的一仗！能不能站稳脚跟，形成口碑，就看咱们能不能拿出让他们闭嘴惊艳的新东西了！”
“嫂子这边能不能打响头炮，就看你的画笔了！”
一边，是心上人寄予厚望，关乎艺术与未来的宏大命题。
另一边，是家人披荆斩棘，关乎生存与发展的迫切需求。
挂上电话，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忙音，赵丽久久没有动。她缓缓地走回画案前，看着那张依旧空白的宣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她忽然意识到，她的画，已经不再是孤芳自赏的艺术，不再是挂在墙上等待知音的个人表达。
它们已经变成了引擎。
一头，牵着一个崭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商业世界。
另一头，承载着整个家庭的事业、亲饶期盼和未来的希望。
她必须快速成长，快到足以同时支撑起这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沉重的世界。
赵丽重新拿起那支笔，这一次，她的手不再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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