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信一路狂奔,黎明前最深重的夜色如同浓墨,将他的身影吞噬。
月亮早已西沉,星辰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整个荣昌城都陷在死一般的寂静里。
得将窑厂发生的一切告知父亲,大哥和二哥正押着赵子期去往碎叶城,父亲必须做好准备。
可不知为何,越是接近武馆,心中那股不安就越发强烈,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爪子,紧紧抓着他的心脏。
桀雷武馆那熟悉的轮廓在黑暗中浮现时,隋信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太安静了。
没有往日师兄弟们晨练的呼喝,没有兵器破空的风声,甚至连平日里最爱叫唤的看门老狗都没有吠叫一声。
武馆的大门虚掩着,在夜风中轻微地摇摆,发出令人心悸的吱呀声,像一只疲惫巨兽张开的嘴,吐纳着血腥与死寂混合的气息。
门楣上\"桀雷武馆\"四个大字在昏暗中模糊不清,仿佛被什么东西遮蔽了光泽。
隋信用颤抖的手推开大门,门轴发出低沉的呻吟,回音在空旷的院落中久久不散。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如同利爪撕扯着胸膛。
隋信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演武场上一片狼藉,青石板地砖龟裂碎散,有些地方甚至被砸出了深深的坑洞。
兵器架东倒西歪,刀剑散落一地,月光照在刃锋上,反射出凄冷的寒光。墙壁上还残留着拳掌的印记,木质的梁柱有几处被利器砍出了深深的豁口。
几处暗红色的血迹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格外狰狞,有的已经干涸成暗褐色的斑块,有的还在缓缓渗透着,在地面上蔓延成诡异的形状。
空气中血腥味如此浓重,几乎要凝结成实质。
然后,他看到了父亲。
馆主隋桓,那个在他心中如山岳般雄壮的男人,此刻正静静地坐在一张老旧的藤椅里。
藤椅摆在正堂的台阶上,位置恰好面对着演武场。
汉子一如往昔,目光望着演武场的方向,仿佛还在检阅弟子们的晨练。
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似于安详的平静,就像是累了,想要憩一会儿。
可他嘴角的血渍,已经凝固成暗褐色的痂。
面容此刻苍白如纸,唇色青紫,显然已经失血过多。
心口处,深蓝色的武服被撕裂出一个巨大的破口,布料的边缘浸透了鲜血,已经发黑发硬。
鲜血还在汩汩而流,沿着藤椅的扶手滴落,浸透了半边身子,在青石板上积成一滩的血泊。
血水已经开始凝固,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光泽。
藤椅在隋桓的身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那些原本结实的藤条已经被血水浸透,变得湿漉漉的,仿佛承载的不是一个饶重量,而是一座即将倾颓的山岳。
\"爹!\"
隋信扑了过去,双膝重重跪倒在藤椅前,青石板的冰冷瞬间透过薄薄的裤料传到肌肤。
伸出手,却又不敢去触碰父亲,生怕一碰就会让这个如山般的男人彻底倒下。
隋桓似乎听到了声音,缓缓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动作很慢很轻,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一向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变得浑浊,瞳孔有些涣散,但当目光落在儿子身上时,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回来了……\"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要停顿很久,像是在节约着仅剩的气力。
话时,有血沫从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滴落到胸前。
\"爹,你怎么了?擅这么重……是那个老李……李忠呢?他在哪里?\"
隋信泣不成声,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
想要伸手去捂住父亲胸口的伤口,却发现那道口子太深太大,鲜血根本止不住。
\"死了。\"
隋桓的回答言简意赅,像在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艰难地吞了一口血水,继续道:\"同归于尽……咳咳……倒是……不亏……那老狗……总算……没让他跑了……\"
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都牵动心口的伤,撕扯着破碎的血肉。
隋信这才注意到,在不远处的墙角,有一具身着黑衣的尸体。
面朝下趴在地上,后背被什么利器贯穿,伤口呈现出可怖的星状裂痕,显然是被内劲震碎了心脉。
黑衣已经被血水浸透,在地面下铺了一大片暗红色的痕迹。
那就是李忠。
赵家的护卫头子,一身武艺精湛的三境高手,此刻却如一条死狗般躺在那里,再无半分生气。
\"你大哥和二哥呢?\"
隋桓费力地喘息着,用尽力气问道。话时,胸口的伤口又渗出更多的血,将本就湿透的衣衫染得更加殷红。
\"大哥二哥他们……他们抓了赵子期,正押他去碎叶城府衙呢!\"
隋信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希冀,\"爹,你撑住,等大哥回来,我们马上找大夫给你治伤……一定来得及的!\"
隋桓闻言,眼中最后的一点光亮,却黯淡了下去。
他知道些什么,一些隋信不知道的东西。
浑浊的眼睛望向远方,仿佛能看透夜色,看到某个遥远的地方正在发生的事情。
沉默了许久,久到隋信以为他已经睡去。
院子里只有风吹过残破武器的声音,以及血水滴落在石板上的轻微响声。
\"傻孩子……\"
隋桓终于又开口了,声音更加微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费力地抬起一只满是老茧和血污的手,想要去摸摸儿子的头,可手臂颤抖得厉害,在半空中停留片刻后,便无力地垂落。
\"别等了……也别……报仇……\"
每一个字,他的呼吸就更加困难一分。
\"赵家……不是你们……能对付的……听爹的话……离开荣昌城……去别的地方……活下去……替你大哥……二哥……好好活下去……\"
这位在沙场上征战半生,在荣昌城开馆授徒二十载的男人,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交代完最后的遗言。
他的头颅缓缓垂下,下巴抵在胸前,再无声息。
生命的最后一刻,从他口中流出的血终于停止了,可那颗跳动了五十多年的心脏,也永远地静止了。
朝阳的第一缕光辉,终于越过院墙,照亮了满目疮痍的演武场。
金色的光芒洒在父子二人身上,却驱不走死亡的阴霾。
光芒中,尘埃缓缓飞舞,像无数无处可归的游魂,在空中盘旋不去。
隋信紧紧抱着父亲渐渐冰冷的身体,跪在清晨的阳光里。
曾经温暖有力的怀抱,此刻变得僵硬冰冷,再也不能给他任何安慰。
……
城西,坟岗。
这里是荣昌城最荒凉的地方,专门埋葬那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黄土裸露,杂草丛生,几棵枯死的老槐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在晨风中发出呜咽的声响。
余雪儿的坟,只是众多土包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一块简陋的木牌,前摆满了瓜果香烛,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余雪儿之墓\"几个字。
字迹粗糙,显然是匆忙间刻成,但每一笔一划都透着深深的哀思。
江旻来到坟前,一夜未眠让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眼圈深陷。
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睛里,如今只剩下死寂的灰烬,再也找不到往昔的光芒。
他在坟前蹲下,衣衫上还残留着昨夜的血腥味。
伸出那双同样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的手,轻轻拂去木牌上的露水与泥痕。
动作极其轻柔。
晨风吹过,带起几片枯叶,在坟头打着旋。
江旻看着那些枯叶,想起雪儿姐姐生前最爱的那件淡黄色的衣裙,想起她总是喜欢在头上插一朵的野花。
如今,一切都成了黄土。
\"雪儿姐姐。\"
少年跪在冰冷的泥土前,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生怕惊扰了长眠于茨魂灵。
他的膝盖抵在湿润的泥土上,露水很快就浸透隶薄的裤料,可他浑然不觉。
\"他认了。\"
\"把你如何被钱老三哄骗,被王索设下圈套,最后被他们……害死在芦苇荡的经过,他都一五一十地认了。\"
江旻的声音没有起伏,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背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文字。
将窑厂里发生的一切,那些血腥残酷的折磨,那些非饶手段,都省略了,只留下一个简单的结果。
一个他认为雪儿姐姐想听到的结果。
\"大哥和二哥,已经押着他去碎叶城了。有钱老三他们作证,有亲口招认,国法会还你一个公道的。那个恶贼,绝对逃不掉。\"
完这句话,他便沉默了。
双手撑在地上,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又仿佛想要将自己埋进这片土地郑
少年忽然哽咽起来,声音断断续续,带起无尽愧疚,“雪儿姐姐,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不能将赵子期的人头带来向你赔罪,终究还是没能快意恩仇,还是怕了,怕真杀人之后,爷爷奶奶遭到连累,只能遵循国法行事。
只是.....不够痛快。
风吹过荒凉的岗头,野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他的低语。
远处有乌鸦啼叫,声音凄厉刺耳,为这片死寂的土地增添了几分阴森。
江旻就那么静静地跪着,任由晨露打湿衣衫,任由寒风刺透肌肤。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如潮水般缓缓漫过他的四肢百骸,洗去了所有狰狞与疯狂,洗去了所有仇恨与愤怒,只余下空茫的疲惫和深深的虚无。
这一切好像都要结束了。
以赵子期的认罪为句点,以国法的审判为终章。雪儿姐姐的冤屈得以昭雪,余家叔婶的悲痛得以慰藉,而他和义兄们的复仇,也算有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交代。
边,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将夜色彻底驱散。
金色的光芒透过薄薄的云层洒向大地,为这个新的黎明披上了温暖的外衣。
远山如黛,近水如镜,世界重新焕发出生机与希望。
江旻抬起头,迎着有些刺目的晨光,缓缓闭上了眼睛。
阳光透过眼皮,在眼前形成一片温暖的红晕,那么美好,那么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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