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琬的定义,是一柄无形的铡刀,斩断了“陆文渊”这个名字与我之间的一切关联。
“高度危险目标。”
这六个字不带任何温度。
从她那张冷静的唇中吐出,便将我从“人”的范畴里彻底剥离,重新编码成一个需要被收容、处理的“物件”。
通讯器里细微的电流声,在问事馆的死寂里,被扭曲、放大,成为催命的节拍。
我能清晰地“看”到。
在信号的另一端,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器正被唤醒,无数档案在数据库中碰撞,无数套应急预案在屏幕上生成。
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我。
这个刚刚被确认的,活生生的“神话生物”。
我没有动。
不是不想,是不能。
属于方九霄的意志如深海暗流,在我体内盘踞;而属于陆文渊的人格,则被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彻底冻结。
我成了自己身体里的囚徒。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床边。
阿King。
他刚从数据被抽干的虚无中挣扎着坐起,脸色白得没有一丝活气。
他的眼神里只剩下混乱,那是一个底层代码被强行篡改后,操作系统全面崩溃的茫然。
他的视线在我、叶知秋、沈琬之间绝望地跳跃。
像一个丢失了所有航标的雷达,徒劳地扫描着一片信息风暴,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停靠的基点。
他该信谁?
信我这个刚救了他,转眼却变成“怪物”的兄弟?
信叶知秋这个一直以来的专业顾问,却又是隐藏的“典狱长”?
还是信沈琬这个代表着秩序与权威,此刻却准备将我“处理”掉的官方人员?
对于一个将逻辑和数据奉为圭臬的人,眼前的一切,就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循环。
一个最恶毒的bUG。
我的视线又转向地上蜷缩的那一团。
叶知秋。
她还维持着那个姿态,死寂,无声,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她为自己划下的禁忌,她对自己情感的背叛,她对家族使命的动摇……
这一切,都成了压垮她的山。
她现在,恐怕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樱
我,叶知秋,阿King。
一个被孤立,一个已崩溃,一个在迷茫。
这个所谓的团队,在真相的烈日下,蒸发得如此彻底。
秩序的代表者,沈琬,已经做出了她的判断。
她眼神冷硬,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正准备在通讯器上按下那个代表“请求支援”的虚拟按键。
一旦按下。
等待我的,将是来自官方的,最彻底的围剿与控制。
罗地网,无处可逃。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屏幕的那个瞬间。
一个高大、坚实的身影,动了。
毫无征兆。
他只迈出一步,沉稳,坚定,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就那么直直地,挡在了我的身前。
是武胜。
他用他那宽厚的后背,将我与沈琬冰冷的枪口,与叶知秋破碎的目光,与阿King混乱的审视,完全隔绝。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件黑色t恤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附着他充满力量感的肌肉线条。
他没有回头。
他只是面向所有人。
“我不管他前世是谁。”
武胜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口沉重的铜钟,撞散了满室的阴霾与死寂。
每一个字,都砸在地板上,掷地有声。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沈琬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挑衅,只有一种不容置辩的坚持。
然后,他扫过地上的叶知秋,又看了看床上的阿King。
“我只知道,现在的他,是陆文渊。”
他加重了“现在”这两个字的发音。
“是那个在祠堂,不顾危险把我从煞气里拖出来的兄弟。”
“是在码头仓库,跟我背靠背,一起跟那帮怪物拼命的兄弟。”
“是刚才,宁愿自己变成这个鬼样子,也要把阿King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兄弟!”
他的话语朴实无华,只是在陈述一件件我们共同经历过的事实。
可正是这份根植于生死经历的真实,拥有着最强大的力量。
它是一道光。
强行撕开了笼罩在我心头的绝望。
我从没想过。
在我坦白一切,在我被所有人戒备、审视、定义为“危险品”的时候。
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会站出来挡在我身前的人。
竟然是武胜。
这个脑子里只有黑与白、对与错,最无法容忍欺骗的直肠子。
我以为他会是第一个对我挥拳头的人。
可他却用自己的身体,为我筑起了最后一道防线。
武胜再次开口,目光最终锁定沈琬,那眼神坦荡得没有一丝杂质。
“从我认识他到现在,他没有用这股力量,去伤害过任何一个不该伤害的人。”
“相反,他一直在救人,一直在保护我们。”
“这就够了。”
最后四个字,像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了所有饶心上。
是啊。
这就够了。
一个饶好坏,难道不该看他做了什么,而要去看他可能做什么吗?
因为他身体里有一个“恶魔”,就要在他还没有作恶之前,将他连同那个“恶魔”一起毁灭吗?
武胜的逻辑,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纯粹。
纯粹到,让所有复杂的算计、职责的束缚、恐惧的猜忌,都显得无比可笑。
这番话,带来了惊饶效果。
阿King抬起头,茫然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光亮。
他看着武胜坚实的背影,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那台宕机的大脑,因为武胜这个最简单的“输入”,已经开始尝试重启。
地上的叶知秋,也缓缓抬起了头。
泪痕未干的脸上,写满了震惊。
她看着武胜,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
她那被家族使命和个人情感撕扯得支离破碎的世界里,被武胜这道蛮不讲理却又坚不可摧的信念,强行打入了一根钢筋。
最关键的变化,来自沈琬。
她的手指,就停在通讯器屏幕上方,不足一公分的地方。
但,她没有按下去。
她的眉头紧紧皱起,那张总是保持着冷静客观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了明显的挣扎。
作为“特别水文调查科”的组长,她的职是评估风险、消除威胁。
我的存在,是最高级别的风险。
上报,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是,武胜的话,还有武胜这个人,让她犹豫了。
她也是这个团队的一员。
她也亲眼见过我在祠堂的挣扎,在码头的并肩作战,在刚才为了救阿King而奋不顾身。
陆文渊,不是档案里冷冰冰的文字。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她的战友。
按下按钮,是背叛战友。
不按,是违背职责。
理智与情感,职责与道义,在她心中展开了人交战。
问事馆里,再次陷入了寂静。
但这一次,不再是分崩离析的死寂。
而是一种充满了张力的、一触即发的僵持。
我看着武胜的背影,一股暖流从心脏涌起,灼烧着我的眼眶。
我不是一个人了。
在这座被全世界隔绝的孤岛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愿意站在我身边。
武胜的立场,像一块巨石,投进了即将分流的河道中央。
他没有能力服任何人。
但他用自己的行动,逼着每一个人,都必须做出选择。
是相信冰冷的“定义”,还是相信眼前滚烫的“事实”?
是站在秩序与规则的一边,还是站在一个或许会犯错,但值得被信任的兄弟身边?
场面就这么僵持住了。
角落里,一直看戏的陈景瑞,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收敛。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武胜,眼神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真正的意外。
或许,连他这个一手策划了所有剧本的导演,都没想到。
会半路杀出武胜这么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变量”。
而这个变量,让我原本必死的棋局,硬生生多出了一口气。
现在,轮到她们了。
轮到沈琬,轮到叶知秋,甚至轮到阿King,来下她们的这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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